我和先生吴三大
文/潘炜
2018年12月18日早上,当得知吴三大先生仙逝的消息后,我的脑子便一片空白,心中五味杂陈,坐立不安。这一天,我们陕西长安书画研究院还要组织收看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的实况,由于来人较多,所以我把办公室门关上后,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三天前,我还和我们办公室的主任一起前往西安市第一医院干三科探望了吴先生,虽然经过170多天的昏迷,但看起来他还没有消瘦多少,还是那样的慈祥,脸色红润,半闭着双眼,微微打着鼾,就跟睡着了一样。吴先生的儿子吴小耕还给我们详细介绍了情况,但特别说了一句:胃功能基本丧失了,注射进去的流食也消化不了了。尽管是这样,但大家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让他老人家少受些痛苦,能有奇迹出现。
6月27日,也就是在他住院的前一天下午四点多,我还和我们院的陶华去了书院门的吴先生处。陶华给吴先生说:“杨凌的一位老师整天说,他做梦都想求一幅吴先生的墨宝呢。”吴先生说:“我今天腿疼的厉害,主要还是腿上的血管堵塞。明天一早我去医院呀,等我回来后,我把字给他写上。”谁承想,这是我们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也成了吴先生在住院前见到的最后一批客人。八月中旬,我们从东北采风回来后,我第二天就去了空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看望了吴先生。那时他已经昏迷多日。医生他们说是腿上的斑块游走到脑子里,将血管全部堵塞了,当时就叫也叫不醒,谁也不认识了。
先生去世的这些天来,我的脑海里全是吴先生的音容笑貌。和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全部涌现在了我的眼前。和朋友们说到吴先生的话题时,我都无数次的哽咽,而说不出话来。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几天我却成了“男儿有泪不经弹,只要说到先生处”。这两天我将与他交往的一些回忆用文字予以记载,以示怀念。
(一)
1987年我参加了中国书画函授大学西安军队分校书法专业的学习。当时西安的许多书法名家都给我们上过课。记得有一次吴三大先生在西安铁一局大礼堂上完理论课,在观众席中央的案子上为大家表演示范时,同学们忽啦一下子就围拢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连座椅上都站满了人,踮着脚尖向里看。站在外围想看一眼吴先生写字时的风采,是根本不可能的。当时我就暗下决心,我也不和你们争,不和你们抢,总有一天,我要成为吴先生的弟子,一有空我就要站在他的身旁,整天目睹他写字的过程,一辈子看个够。1990年6月,三年的书画函授大学很快就毕业了,真草隶篆行各体甚至篆刻和装裱我们都有涉猎,我们的确在这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我因各门课程考试都在95分以上,所以还被评为全国总校级的优秀毕业生。从此,我的书法临帖也就都成了“天天练”了。1992年6月,我从兰州军区西安翠华路第二干休所的团职岗位上即将转业时,我想穿上军装和吴先生再照一张合影,因为我穿上军装他肯定印象深刻,他也是穿过军装的人。先一天我到东大街工艺美术商店给吴先生买了一套薄胎的景德镇瓷器花瓶,送到西影路他的家中。但是很不凑巧,他不在家,他夫人王玉璋老师让我过两天去书院门的工作室找他。几天后的一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了吴先生的工作室等待他的到来,直到十点多钟,我看见一辆“皇冠”卧车开过来时,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我想今天终于能见到吴先生了。见面后,我介绍了我的情况,说明了我是他的崇拜者,也是书画函授大学毕业的,马上就要转业了,想穿着军装和他照张像留个纪念,他满口答应。吴先生还毫不犹豫的给我写了一副四尺对联:“起笔锥画沙,落墨屋漏痕”,他还给我解释道:锥画沙就是古人在装满细沙子的盆子里,用树枝在上边写字。屋漏痕就是很老的房子,一遇下雨,墙上便漏下了一股一股的泥水。沙子垒的不规则的道道和粗细不一的泥条条,这些都是古人写字时要的效果。他还说“锥画沙、屋漏痕”是他这几年写字研究和追求的东西。
我转业到农行开发区支行后,还到西影家属院吴三大先生的家中,请吴先生题写了“中国农业银行西安高新区开发区支行”16个字,还欣赏了他在床上、桌子上摆放的几十幅供挑选的、应邀为张艺谋拍摄的电影《红高梁》所写的片名。此后尽管多年来我一直有正式拜吴三大先生为师的想法,也与他多次见面接触,但一直没有敢向他提出过,因为当时我想咱写的字还不咋样,怕给吴三大先生丢脸。咱毕竟不像一个小孩子,哪怕是零基础,拜他为师,也不丢先生的人。直到有一次,我们书画院的郑甲海副院长说,他有一位法士特的领导,想让吴三大先生给他们单位题个字,他说我和吴三大先生熟悉的很,咱们一起去吧。去了以后,刚刚题完字,郑院长对吴先生说,潘炜今天还拿了一份他的报纸,你看一下他的字写的咋样。吴先生拿上报纸后,逐幅作品认真地看了起来,随后说:“不错不错,他能写出来,能写成。”
后来又有一位农行的同志去吴先生处,提到了我的作品,吴先生仍然给予了很好的评价。这位同志一出吴先生的楼门,便立即给我打电话,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于是有一天,我去拜访吴先生,大着胆子直接说,吴老师,“我想正式拜你为师。”吴老师高兴地说,“行么。”这时候,我激动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多年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于是我便和几个同志筹备了2006年3月28日的“拜师仪式”。当时我请了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刘斌,还请了省文化厅的厅长秦天行,但他因在北京开会,便委托副厅长蒋惠莉代他前去参加,还请了我们省行的副行长吴致生,以及省市行的几位处长和我的部队战友代表、陕西长安书画研究院的代表一起出席作证。在这洋溢着喜庆气氛的仪式上,我和吴三大先生及各位领导都讲了话,大家都对我们俩表示了热烈地祝贺。这一天也是我一生中难忘的一天。
(二)
2008年,那一年我60岁。一天,我到吴先生处说我个人的网站要开通了,请他给我写一段话,先生提笔即写了一段“寄语”:“潘炜与我结识数十年,研习书法一日不辍,他为人如同习书一样虔诚正直,崇古贤之长,笔精墨妙,多清瘦,少妩媚,常以情愫作书,神志律己,被同道所赞许,今写此寄语愿君治学日有所进,更上一楼。戊子年迎春即席于雁塔南屋,长安三大署。”先生对我如此高的评价使我受宠若惊,不敢接受。
2012年秋,为了纪念西安大雁塔建塔1360周年,我应邀临写了一幅著名书法家唐代高僧怀素用狂草书写的玄奘翻译的《佛说四十二章经》长卷,共用了6尺对开76张纸。写好后我先让吴先生去审阅,他一页一页仔细翻看后,我说我想请他题写卷名《潘炜临怀素狂草佛说四十二章经》。先生听后说,你明天下午过来,我不但给你题写个卷名,还想再给你写个跋呢,这真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真让我喜出望外。第二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如约而至。先生真的直接就写出了这两样东西。他在跋中说:“久不见潘炜临习草书,今持此百米长卷狂草临本,其笔法、结字、章法处理均有过人之地,可谓别君三日,当以刮目相看。愿君在以后之书写时,提控、使转之萦带关系,及章法中之开张聚合,顾盼生情、任情恣性。常此为之,他日必成大器耶。壬辰年春。长安三大寄语。”看来先生是专门经过准备,打了腹稿,一气呵成写出来的,使我十分感激,十分激动。后来这个136米的长卷在隆重的捐赠仪式上,大雁塔保管所正式接收并给我颁发了永久收藏证书。
一次,西安电视台给我拍专题片,想请名人对我有个评价和介绍,我没有打招呼,带着摄影师就直接去伟业大厦找吴先生。吴先生听了我们的来意后,对着麦克风和镜头就讲了开来:“潘炜在这两三年中,进步非常突出,和他过去的书法比,有了一个大的飞跃,应该说现在大家看他的字,很有视觉的那种冲击力,那种视觉的享受感,这是非常好的,好在哪里了呢?他的字写得灵动、秀丽并且线条比较活泼,不失传统。这和他的追求,他的性格也有关系,字写的恬淡一点,静气一点,挺文气,很具有他的优点,很有一点所说的才子字。”看来,吴先生对我了如指掌,高度评价,在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吴先生随时都能将我的情况侃侃而谈,又是让我意想不到,惊叹不已。
这么些年来,吴先生对我的字非常关心,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我说,你要临一下某某帖,比如《瘗鹤铭》就是根据先生的要求,我用透明纸进行双勾练习的。吴先生还给我说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天下第二行书,是个好帖,也适合我的性格,让我要多加临习。还说临怀素的帖,我写的非常自然、自如,是我选对了帖。如果说,这些年我的书法还有些长进的话,这都是吴先生这位恩师对我的教诲和指点的结果。
2017年9月1日,吴先生给我写了一幅四尺对开横幅,内容是“学然后知不足”。2018年5月31日,吴先生一生中给我写的最后一幅字的内容也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真是无独有偶,两年内在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地点,都写的是关于学习的内容。
书法,本身就是倾其一生精力的一门艺术。学习书法没有一二十年的功夫,谁还敢给别人夸口说自己是写字的?我们经常见八十多岁的吴先生还在研究碑帖,临习字帖。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习古人一个好字,消灭自己一个臭字,就是进步”。八十岁的老先生还在学习呢,况且我们学生辈。这两幅字,既是对他一生从艺几十年的经验总结和自我激励,同时也是我们晚辈的座右铭和指路明灯。
(三)
这几年,微信极度扩张,发展迅速,但对吴先生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却都不太感兴趣,也不太会玩。任何时候去先生的工作室,他看的电视节目都是体育频道的篮球或者足球比赛,这两年还又爱看吴秀波主演的电视剧《马向阳下乡记》,而且是让娃们不停的翻来覆去地巡回播放。我每次去时,只要是俺们两人,我就跟他聊些手机上看到的东西,如薄熙来和王立军事件,特朗普这个老二杆子又做了哪些事情,总之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的神侃,一会儿让他神情紧张不知下文,一会儿又逗得他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我才作罢。
有一次,吴先生的同龄人、他的好朋友,曾在一起工作的陕西人民艺术剧院的潘芃先生曾亲口给我说过两件事。一件是吴先生这个人很聪明,他举了个例子,他们经常下乡演出时,都要将道具和布景装上汽车运往演出地,许多人把这些东西不管咋装,一车都装不下,但只要吴老师一上手,东西不但全部能装完,而且后边还能留上些空隙,坐上几个人,你说怪不怪?神不神?第二个事情是,1958年,陕西人艺到河南去演出,白天休息时,咱和郑州话剧团的同行要打篮球友谊赛,吴先生在场子上十分活跃,技术娴熟,不但跑前跑后,而且嗓门还出奇的大,大喊一声,把对方能吓一跳。他的勾子(屁股)也大,随便一蹶,把对方的球员能怼(陕西方言,碰的意思)到一岸子去(一边去)。打完球后,潘芃当着大家的面说,你叫啥吴培基嘛,不如叫个吴三大,你嘴大,声音大,勾子大。大家一听都放声大笑,都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多少年后,吴先生还真用了这个好记的名字。前几年,有一次,我问吴先生:“吴老师,你为啥要叫吴三大这个名字?”他说“为啥?”我说陕西人把爸都叫大,如把二爸、三爸,叫二大、三大。你叫这个名字,别人都得把你叫大,为了沾光。”他听后嘿嘿一笑,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我想也许是我第一个突发奇想联想到的,在这以前,还真的没听谁这样说过呢。社会上好多人都说,吴先生脑子非常灵,打麻将时,只要其他三个人出上一两回牌,他马上就能算出来谁手里拿的啥牌,你想想有几个人能是吴先生的对手。吴先生的聪明,这是大家公认的了。我本人也曾经领略过他的超人记忆力。几年前,我和吴先生一起去陕北榆林,我们虽然只住了三天两夜,但全榆林市的人几乎都知道吴先生到榆林了,找吴先生写字的人真是络绎不绝、蜂拥而至。吴先生当时只管写他的字,我只管记账收润笔费。临返回时,我拿满满一旅行箱的钱跟吴先生对账时,我报的记账单上这几十万的收入和吴先生心中记的总数竟分文不差。而且哪一天谁让他写了几幅,他都能记得。
2007年7月,我们陕西长安书画研究院代表西安市政府组织了文化代表团,前往友好城市韩国庆州举办联合展览和文化交流活动。我去邀请吴先生做为我们的名誉团长时,他和夫人非常高兴地应允了。到了韩国,吴先生跟我们经常聊起了他参加抗美援朝的故事。在他的要求下,我们还专程前往三八线的韩朝边界进行了参观游览。他用望远镜看着朝鲜一方,十分兴奋,对哪一次战役,哪一次战斗,都非常清楚的记得,而且能说出从韩国这个山翻过去,就到了朝鲜的什么地方。几十年前的事情他历历在目,就好像是昨天的经历这让人不服不行。
吴三大先生走了。他的离开,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尊崇的先生和良师益友,也失去了一位慈祥的父辈。他的去世,使中国文化界陨落了一颗巨星,也使中国书法界和陕西书法界痛失了一位巨匠。但他的名字将会流芳百世,他的书法将会流传千年。
2018年12月26日
【吴三大先生简历】
吴三大(1933年-2018年),原名吴培基,号长安憨人。1933年出生于古都西安一个书香名门之家。自幼天资聪颖,酷好书画。少成家学,诗文颇具才气。稍长及从事王正基、苗子健功习书画,初露头角。于国画艺术大师赵望云、石鲁等名家交往甚密。自省立第一中学毕业后投笔从戎,从事文艺工作,随解放军抗美援朝。回国后长期活跃在话剧舞台。被国务院授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国家高级美术老师”等称号。现任陕西省书协名誉主席,陕西省文史馆馆员,陕西省政协委员,陕西长安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2018年12月18日,著名书法家吴三大去世,享年八十六岁。
潘炜艺术简历
潘炜,1948年生,西安市人,大学文化。从小即研习书法。1987年进入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学习书法三年,因成绩优异,被评为全国优秀毕业生,后由中国书法家协会培训中心高级班毕业。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高校委员会副主任,西安市书法家协会草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金融书法家协会会员,西京大学特聘客座教授,陕西科技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客座教授,陕西长安书画研究院副理事长、执行院长兼秘书长,《长安书画研究》刊物执行主编,中国书法界泰斗吴三大先生入室弟子。
视频:吴三大先生评潘炜书法
图片集锦
吴三大先生给潘炜的第一幅对联“起笔锥画沙,落墨屋漏痕”(1992年6月)
1992年6月潘炜穿军装与吴三大先生合影。
2006年3月28日 潘炜拜吴三大为师
潘炜与吴三大先生在一起
2007年7月,吴三大先生和夫人王玉璋,潘炜和夫人王亚枫随西安市文化代表团赴韩国访问时的留影。
潘炜及夫人为吴三大先生祝寿
吴三大先生为潘炜题写的《寄语》
吴三大先生给潘炜《佛说四十二章经》长卷上的题跋
吴三大为潘炜书法册子及斋号题名
2018年5月31日,吴三大先生赠给潘炜的作品
2018年12月18日潘炜前往悼念吴三大先生